腊月二十,光从东方来,日出微熹,风过处贴有兔子剪纸的红灯笼打在徽式青砖上,田黄溪边四、五人肩扛手提,十来块木板、几张裱好的长画、特制的油纸大伞,没一会儿便搭起了一个长约五米、宽约三米的棚子,棚子里高高矮矮立起十来个榆木箱子。
棚子就在田黄溪边,不到百米的距离,就是青城山院。
踏晨光纷至而来的书生们,路过棚子,不由驻足。
“陈记...盲袋?”
棚子前立起一支高高的桅杆,桅杆上悬挂了卷成一卷的纸作幌子,木桌前斜竖立起一块做工精良、雕刻上路的名号,上面赫然写着——“陈记盲袋”。
陈记是知道的。
陈记纸铺还算有名。
幌子上的纸卷也是懂的。
是陈记纸铺在这里摆摊卖纸。
五六个书生站在棚子前,单对“盲袋”一词颇有议论。
“说文者道,盲,目无牟子也,我私以为此名颇有道家之风,心亡者忘,目亡者盲,一叶障目则真空中空虚空...”
“张兄所言甚是!老子曾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店家此名,啧,越想越有风骨呀。”
“是矣是矣,今朝市井书气渐淡,难得见一经纶好店,吾辈心甚慰啊!”
在编出一篇经义前,“张兄”手拎上学布袋包,风度翩翩发问,“敢问店家,何为盲袋?”
显金从木架子后抬起头,笑出八颗白花花的牙,“就是咱买的啥不知道,你付钱,我给你个牛皮袋子,里面有十张各色不同的纸——盲的意思就是你看不着你买的东西呗!”
“张兄”:...
那确实挺盲的。
这店名,也确实挺白的。
“我既看不到我买的什么东西,我为何要买?”“张兄”旁边那位“老子云”兄,蹙眉发问。
一看就不知道“盲盒”这种潮玩!
君不见,几千年后的异时空,一群钱多到烧得慌的中二病为凑齐一套手办氪金氪到一边企图通过剁手控制过寄几,一边英勇冲锋在每一条割韭菜战场的一线...
显金笑起来,“妙音至径,大道至简,沧海桑田,万物刍狗,君知前路几何?又明路在云中?雾中?雨中?山中?如事事尽知,岂无趣?”
身后的周二狗偷偷问董管事,“贺账房是啥意思?”
董管事面无表情,“意思是——别管那么多,买就是了。”
周二狗敬佩地点头,“怪不得人家是账房。”
推销都推销得这么有文化。
董管事想起昨天陈宅里被翻了个底朝天的藏书屋,一言难尽地看了显金一眼。
她竟然能把刚背的词儿,说得这么顺...
泾县作坊,充满发展的希望呢!
“老子云”兄细想了想显金的话,觉得说得很有道理,略颔首道,“看不出来您身为女子,也读书。”..
再好奇地看了显金身后的木柜子,一个柜子密密麻麻重叠摆放数十个牛皮纸袋,厚薄大小均一致,“十张纸一个袋子?”
显金维持着八颗牙的笑,“是嘞!袋子里装的纸都不尽相同,有些是玉版,有些是夹贡,有些是竹纸...”
显金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有的牛皮纸袋里,还装了四丈宣和徽州澄心堂纸!”
四丈宣!
几个“兄”兴奋对视!
这他们知道!
四丈宣呢!
一刀五、六十两银子呢!
山长就有一副《春分竹雨图》是用四丈宣画的!啧!那氤氲!那韧感!那温润的手感——虽然他们没摸过,但谁也不能阻挡他们想象!
“张兄”目光灼灼,跟随显金语调,压低声调,“那您一个袋子卖多少钱?”
显金左手一抬,将一张制好的木刻版翻开见光。
“一袋一百二十文”
一百二十文!
可不算少了!
一斗米才八十文呢!
可这个价,和纸价比起来,其实也不算啥了。
一张三省纸价值二十文,新管纸每张十文钱,竹下纸每张五文钱...
一个袋子十张纸,但凡开出一张值钱的玉版或是更值钱的澄心,甚至,甚至直接开出一张四丈宣!
那这一百二十文钱,简直不值一提!
价值翻十倍,不对,翻百倍啊!
“张兄”眼神更亮了,正想掏银子,却被身边那位“心甚慰”兄撞了胳膊肘。
“万一你袋子里全放的竹下纸呢?竹纸一张不过几文钱,十张也才五十文,你卖我一百二十文,我岂不吃亏?”
显金看了眼“心甚慰”兄,袖口泛白的夹袄、冻得略有血丝的面颊,站在“张兄”旁边明显清瘦的身材...这一看就不是“盲盒”的目标受众。
但...
每个人都是客户,都可以是客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