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热气腾腾的茶,抬手掀开帘帐。
榻上之人落拓不再,反而面目“狰狞”,汗如雨下,看脸色应当在发热,蜷缩在衾被下的身子却在瑟瑟发抖,仿佛寒冷至极。
宋晞不作犹豫,回到桌边挑起银针,只片刻便端着加了“料”的热茶去而复返。
“子晔?”
她倾身向前,正欲扶起姬珣,帐中人倏地一顿。
好似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动静,姬珣曲握在胸前的手猛地一挥。
掌风袭来的同时,只听“哐啷”一声,手里的茶被挥落,她被”拍“到床边,捂着吃痛的心口,疼得直抽冷气。
——领兵打仗多年,姬珣对夜袭的警惕已深入骨髓,哪怕在意识昏沉的当下,觉察出旁人的靠近,依旧不问敌友,掌风候之。
宋晞跌坐在一地碎瓷间,又生怕误伤旁人,一时顾不得胸口疼痛,蹲在地上拾掇起了碎瓷片。
“别去!”
不知是否因为方才的变故,榻上人不再痛吟,转而发出意义不明的呓语,仿佛陷入了更深一层的梦境。
晚风拂过西窗,投落下一丛又一丛深深浅浅的影。
房里正寂然,忽听咚的一声,榻上人重重摔落在床上,而后一手紧攥着衾被,一手探向虚空,惊喝不断。
“朝华!别去!”
不知名的鸟自窗外振翅而起,惊落满地月影瑟瑟。
不明情由的鸟雀尚且能听出那话里的痛楚都惊惧,遑论——
“朝华”两字落入耳中,宋晞心口一颤,左手无名指被瓷片割破,殷红立时渗出,她若无所觉,两眼轻轻一眨,立时抬眸望向轻轻曳动的帘帐内。
心上倏而生出浩荡无垠的哀意,来势汹汹,漫天席卷,不知是为姬珣,还是为历史尘埃里的朝华公主。
不知过了多久,她按下心头涌动,徐徐起身,缓步行至榻前,眸间涌动着不知名的情愫,垂目看向烛火勾勒出的苍白容颜。
惊惧不定、惶惶不安、手足无措……南宁少帅风华绝代,这些词本不该与他相干。
他梦见了什么?
他梦里的朝华可还是无畏无惧,从前模样?
决定了什么,宋晞突然凑上前,不等对方反应,手脚并用扑上床榻,四肢成锁缠住他周身。
眼见他开始挣扎,宋晞探头凑到他耳际,轻声道:“珣哥哥,是我!”
仿佛误触了什么神奇的机关,“珣哥哥”三字出口刹那,榻上人僵则僵矣,身体突然停止了挣扎,只两弯睫影不停颤动,似乎拼命想挣脱梦魇,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趁他卸下防备,宋晞突然出手,左手无名指飞快抹过他唇间。
眼见他再次挣扎,宋晞飞快抽回手,双手锁住他双肩的同时,脑中思绪飞转,不假思索道——
“珣哥哥可还记得落春别庄?那儿的莲池水清如许,连天映日……那年我一不小心掉入莲池,太子哥哥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
想起旧事,宋晞眉眼下弯,眼里浮起不自知的轻柔笑意。
“父王大动肝火,罚你们跪了好几个时辰……幸得那之后学了凫水,若不然,今日落水还不知会如何……”
“还有那年上元节,你几人架不住我哭求,带我去了永安大街……永安寺的烟花浩大纷繁,和宫中不同……自那之后,我再不曾见过那般热闹又绚烂的烟花……”
“再有那年端午,灯伯教我们几个包粽子……
月落烛花瘦,更深夜漏残。
不知不觉,东方天幕已熹微。
“……记不记得那年,若是没记错,应当是嘉顺五年,宫里难得热闹,我步步紧跟在太子哥哥身后,不敢张扬。”
想起什么,宋晞再次轻笑出声,右边脸颊枕在他胸前,隔着衾被,仿佛自言自语道:“席上好几人与我年龄相仿。其中有个顶顶好看的小公子,狐裘紫貂,色若春晓,站在那儿安安静静,真真皎如玉树……我问太子哥哥那人是谁,太子哥哥诓我,说那小公子性子沉稳,素来不喜跳脱之人……吓得我一晚上不敢乱瞟,只敢偷摸……”
“我以为……”
头顶上方忽而传来应答之声,衾被之下回声震荡,宋晞被唬一跳,后知后觉自己枕得踏实,身下的“枕头”早已停止挣扎,取而代之以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宋晞蓦然抬眸。
新日的第一缕晨光掠过浩浩南州城,透过茂茂庭院,穿堂过户,跃动在两人交汇的视线间。
晴丝轻落,青丝纠缠。看清他眼底混着血丝的深沉,宋晞忽觉心跳失序,颊边泛起燥人又陌生的热意。
四目相对,姬珣眸间亦浮出陌生的热烈,拂过耳边的吐息蕴着暖融,烈烈如同盈窗的初升之日。
“昔年中秋宴,我一直以为,你偷觑之人是我右边的姬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