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官员抬头,将目光从少年身上移到她前方马车车厢。
便先见那对龙凤胎护卫跳下车辕,而后,紫服女子探出身来。
宽大的朝服穿在她身与旁人分外不同,竟有股劲装的飒爽,更亦不落贵气。
而她下车、走向少年时,又显出一派出人意料的平和,全无高位者的姿态。
众人屏息凝神,这般境况下,便觉她的每一步似乎都踏在了他们心跳上,直到她停下,仍紧张得不敢大声呼吸。
围观众人如是,尹风自更煎熬。
寅正三刻开皇城门时,道上的雪刚扫净,一个时辰的功夫,又积了寸高的一层。
与那夜不同,她今日穿得厚了点,不过未夹棉,只一件一件灰布衣套着穿,才叠出来的厚。
但裤子还是薄,跪在地上,身上那点热气当即便被严寒的雪层吸去,化作一滩冰水,洇在膝盖周围,传来一股刺骨的冷,使得双腿止不住地颤抖。
她便紧咬着牙,强令握状纸的双手稳住。
迎着晨间风雪抬头,目不转睛望住明光,眼眶冻得通红,眸中一片炽灼。
明光走得并不慢,但这几息于她而言,仍漫长如年。
她用尽这三年的勇气与力量,才等到明光走到面前。
以至于被扶起来的那一刻,泪水瞬间盈满眼眶,慌忙用力吸鼻子,才忍住没哭。
然喜意还未来得及生起,冷不丁先叫一盆凉水泼了浑身湿透。
那夜从观府家丁棍下救出她、此刻在风雪中扶起她的这人,竟道——
“你的状纸,我接不了。”
尹风瞬间愣了住。
周遭也响起一片或讶或叹的气音。
尹风慢慢张开嘴,却竟突然发不出声来。
原来是为防他人发现自己女儿身,嗓子一直被她刻意抠哑,此时头脑发懵,则更直接失了声。
便只能用力看着明光。
——为什么?
虽未能问出声,但明光认真看着她,答道:“诉讼之事,隶属司法,以民告民,按律由京兆府审理。无论侯爵还是将军职,都接不了状纸,也不能接。”
“尹风。”她镇重地唤出她名字,一字一句道,“我接不了,但京兆尹能接。你去京兆府,将状纸递给京兆尹。她叫孟玄因,她能接。”
然尹风一动未动,只愈发用力地看明光。
似是企图以此,获得明光的怜悯与改口。
可明光亦一动不动,那双明眸中流出的目光,坚定得几乎无法撼动。
尹风一下醒神,猛地甩开明光的手,瞬间泪流满面,全力扯开她那嘶哑的嗓子,大叫道:“京兆府?!三年前,我娘带着我姐姐,便是告到京兆府!他们也接了状纸,结果呢?第二天,观家的人便抄着棍子上了我家门!他们往地上扔了半贯钱,扔到我那嗜酒如命的烂爹脸上——半贯,能让他买一斗掺满水的劣酒。他便用那一斗酒,将我姐姐卖作了观晟那□□犯的妾!”
“——京兆府?你让我去京兆府?我去做什么!去再用那扔在地上的半贯钱,卖我姐姐一次吗?!”
明光慢慢眨了下眼,手上压住箭羽,心中也压下怒气。
她走近尹风一步,摇了摇头:“旧朝已亡,当今圣上乃明治之君,如今的京兆府,亦不是三年前你去的那个京兆府。京兆府尹孟玄因,更绝不会压下状纸、私通被告。”
尹风却笑了,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明光,不可置信道:“望侯,观晟是您未来夫婿的兄长,观家是三品侯府的亲家,您都不管的事,谁敢多管!”
她说着便突然转向一旁,盯住离她最近的一名官员,问道,“你敢管吗?”
“啊?”那官员大吓一跳,顿时慌忙后退,并惊恐地望向明光。
尹风却不放过他,上前两步:“怎么,你不敢管?”
然一问完,又转开了,看向旁边另一名官员,“那你敢管吗?”
那官员兀地愣住,虽不同于前人般慌忙后退,但一瞬大张的瞳孔,足以暴露他的心绪。
然尹风根本没多看他一眼,问完就转头,看向第三人:“你敢管吗?”
她的目光一寸寸从围观官员身上扫过,一遍一遍地问。
“你敢管吗?”
“你敢管吗?”
“你敢管吗!”
官员们满头大汗,索性转开脸低下头,直接避开尹风的目光。
尹风于是又笑了。
她的眼睛其实已被泪水糊得几乎看不清,但她只凭想象,便能知道这些人都是什么反应、什么表情。
她重新看向明光,重新举起状纸。
“刺啦——”
状纸竟一下被她撕成两半!
她瞬间发狠,两下、三下、四下……眨眼便将它撕成了碎片!
尹风抹了把眼泪,将满手的状纸碎片用力扔在明光面前地上,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怒吼:“根本没人敢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