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傒:“寡人身染微恙,难为你挂念于心。”
嬴傒回道:“此为人伦之道,孙儿无一日不牵挂王大父,只盼能为王大父分忧解难。”
嬴稷仰躺于榻:“关于治理新地,你有何意见?”
“秦人以法治国,当制定新地法,务为首要。”
嬴稷颔首:“你可有头绪?”
“傒以为率先当整顿基层吏治,一地长官若能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秦法方能推行稳当。”
唯有督促基层官僚尽职尽责,才能更快落实法令,此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王曾父,伯父,成蟜有一些浅见。”嬴稷思索间,忽听一隅里童声传来。
不是在睡觉么?嬴傒不悦地看向成乔,听她开口:“成蟜以为,新地法可因地制宜,如原楚地,可结合楚法,若为魏地,当结合魏法规范风俗,不可原样挪用秦法。”
她刚才虽然在打盹,耳朵却也没闲着。
想起后世成吉思汗率军西征,一路攻至多瑙河,占有的领土却并未派任何官吏镇守卫戍,而是拿了法令,一路打一路抛撒,以此即代表占领了该土地。
这也是蒙古未能保持对欧陆的长期占有的关键原因。
以后世鉴今,六国当地的风俗与秦法之间矛盾难以调和,或许因此导致了秦国的结局。
但当时的秦人不会持有与她一样的观点。
嬴傒眉头蹙起,反驳道:“岂能如此?我大秦法令独一无二,优越六国者甚多,若贸然采取他国律令,岂非倒退?”
嬴恢亦附和:“阿弟年幼,看来是天真无知,缺乏思考,于政事上还需多听听蔡先生的教诲。”
嬴稷抬手止住他,看向成乔:“毋理会他二人,你继续道来。”
得到嬴稷的信任,成乔也不再遮掩,将态度抛出:“新地原有体制与秦制迥然不同,本地人难以知悉秦制,因而现今主要任用熟稔秦制且行政经验丰富的故地官吏为新地吏。但这群官吏难以尽知新地故法,且必定对罚至远地心怀不满,故此,成蟜以为,当大胆启用新地本地人为地方长官,减弱当地人反抗情绪,同时亦可逐步适应秦法,不至于抵触过强。”
成乔侃侃而谈,一时竟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个六岁孩童。
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嬴恢脸颊抽了抽,早知成蟜脑子里装了这些,他还争个什么?
他悻悻地闭了嘴,看着嬴稷注视成乔的目光里有欣慰,有疼惜,还有难以隐藏的悲哀。
他到底是时日无多了。
未有多久,嬴稷的身体每况愈下,成乔将终于酿好的豆酱端来,他却已无力再咽下一口。
“此处即为心。”他略微浑浊的眼眸盯着那块方寸之地,苍白的手指隔着丝质衣料轻轻地抚摸着,“成蟜……别哭,从此之后,只要你想起了寡人,寡人便长存于你心间了。”
可是成乔还是在哭。
她与老者不过共度了一年半载的光阴,这祖孙情谊却已然成了一根牢固的绳索,牵动着她内心无限感怀。
不知道怎么的,眼泪一直在掉,怎么止也止不住。
英雄末路,王者气短,就是如此吧。
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其实都抵不过最残酷的光阴流转,昔日旧容改了鹤发,挺拔身姿变作老态龙钟,再也拉不动弓,跨不了马,曾经英姿勃发的少年意气,终化作了碑前一片萋萋荒草。
这样感慨和叹息混杂的情绪,顿时化成了巨石压在了成乔的心头,令她生出无尽的悲凉。
他有些费劲地触摸孙儿的心口,感受特属于少年人的温暖和活力传至指尖,一圈圈地漾开来,似乎给他衰老的身体注入了一丝生命力。
“年轻……多么好啊……”他垂目,“寡人也年轻过,可惜……一去不复返了。这个天下,终究是你们的。”
“可是孙儿……还是想看着曾父带领我们走向未来……看看大秦的明月照着千家万户,马踏南越,剑抵北疆,锦绣河山入您掌中。”
嬴稷牵了牵唇,扯动着雪白的须髯,望向她:“会有那么一日……只是要由你父亲,你兄长,你来见证了。”
可惜从未见过成蟜的兄长,那个素未谋面的叫政的孩子。
有弟如此,想他定也是天生聪颖,出类拔萃。
此后他兄弟二人若能齐心协力,一人为王,一人辅佐,大秦或将延续千秋万代。
会有那么一日么?
会罢,只是他再也见不到了。
但这只是他众多遗憾的其中之一,嬴稷闭上双眼,陷入沉寂之中。
视线趋于朦胧,那遥远的地平线上,隐约有一轮圆日,澄澈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