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津与你说了什么?”她冷声问。
“什么也没说,明公那日从御帐中出来,只与某说日后陛下贴身侍奉的事不必交由他人。”逢珪道,“但在下有个缺点,便是素来好奇心旺盛,凡有未解之事,必然刨根究底。”
“刨根究底”?对于徐鸯而言,除了她的身世,有什么需要“刨根究底”的事?
徐鸯盯着他,半晌,冷笑一声,并不接话,而是道:
“你应当知道朕大可以不纳降——你此刻还能勉强把这大营握在手中,可若战事再起……诚如你所言,或许有三分胜算,可那也是以死相拼,不止是你,还得是三军齐心,才能勉强达到这三成。
“朕原以为你当真是诚心来降,可惜了,若你是要以此事要挟——”
“——不,陛下可千万别会错意了。”逢珪忙打断她,面色诚恳道,“我并非是以此要挟,而是再表诚意。想必陛下也不愿意看见两方开战吧?陛下的‘仇怨’也业已报了,现在的‘许州军’可不全然是从许州跋涉而来的朱家士卒,不少人从雍并二州而来,甚至还有京兆人士……陛下难道愿意看见这城门再度被尸山血海淹没,城中百姓为父兄收尸么?”
闻言,徐鸯的神情愈加冷峻,双目怒视,而逢珪也坦然地看着她,似是丝毫不惧。
……他说得对,她不忍心。
这御座上所背负的不止是无边权势,甚至自她坐上这座位的那一刻,直至今日,她几乎从未尝过所谓的权力,朱津仿佛是那遮天乌云,打下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虽有朝上那些老臣勉力相护,可他们也是各有心思,顽冥不灵,如同一把一把将要烧尽的火,只能照亮她眼前的路,却又一直刺痛她。
曾有无数次,她漠然望着那破晓的天边,幻想自己如果真的能化作一只小巧的燕雀,从宫中凌空飞起,飞离这一切。
然而她不忍心,正是因为不忍心丢下自身难保却仍旧只因“天子”这个名头便舍身相护的宫人,不忍心丢下纵然母子分离却一直宽慰勉励她的太后,不忍心丢下这班对她吹胡子瞪眼的倔强老头,她才会一直俯首困在这名为天子的枷锁之中。
朱津大抵心如明镜,他曾经做了无数桩在她面前杀人灭口之事,甚至不需要动她一根毫毛,她就已经绝望到把袖中的指尖掐烂,崩溃木然。
故而逢珪知道,也不足为奇。
可惜此刻逢珪面对的不止是她,她背后是卫崇,是整座洛阳城,城头大纛高牙,城外深沟高垒。
微风卷动袍角,也卷着砂砾,刮过她的脸,留下一丝丝教人清醒的痛意。她深吸了口气,开口道:
“朕是不愿。怎么,你跟朱津数年,如今要借他的兵马换你的前程时,竟不惧于拿他做幌子,也不怕他夜里来索你的命么?”
逢珪倒是坦然。似早有预料到此问。
“恰恰相反,我在大司马身边这么多年,此举乃是不愿意看见明公的心血付诸东流。”
闻言,徐鸯一愣,几乎气笑了。
“……心血?”
“陛下究竟认为臣有多短视愚笨,才会认定臣是为了一己私欲来降?”
说罢,逢珪抬眉,几乎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徐鸯。
这是确实他们二人头回面谈,无论先前逢珪曾经借朱津的口了解徐鸯,还是徐鸯曾经听说过这逢珪的言行,都不过是只言片语。
既不是亲眼所见,更妄谈洞察其本心。
唯有此刻,当这句话说出,那逢珪视线里的兴致这样明晃晃地透露出来,才终于真正触及了与他目的相连的一缕蛛丝马迹。
徐鸯心里莫名一悚。
但因那目光,在这样不曾掩饰的一瞬里,甚至教她想起朱津那目光,俱是透着打量与探寻。
只不过,逢珪的目光未及朱津那么赤/裸裸,似乎当真只是好奇——
“……陛下平日难得出宫,自是有所不知,”她冷着脸不答话,逢珪便缓缓地,自行其是地说了下去,“明公坐拥五州,兵多将广,如此霸业,却十年清心寡欲。别说是成家得子,他连半个义子继子也不曾有,又不见心急,每日勤于政务,多半的时间都在宫中,传出宫去,当然又变了个样,坊间甚至曾一度流言四起,说明公实则是——其言污/秽,臣就不说来污陛下的耳朵了。”
徐鸯冷笑了一声。
“忆往昔,谈旧情……这与你今日来降又有何干?”
“旁人不知,甚至陛下也不知。但某是明白的,”逢珪答道,“明公一片苦心,乃是为了陛下。他并非没有远虑,实则早已为百年之后做了打算,什么义子、继子,哪怕是亲子,怎会有亲手培育的天子来得正当,来得称心如意——而他如今被陛下亲手所杀,以血肉之躯为陛下复兴宗庙作奠基……
“……又怎么不算是死得其所?”
闻言,徐鸯目光一凝。这回,不是为了逢珪的神情语气,而是因为他话中所透出的那层令人瞠目的含义。
——她隐忍十年,换得朱津授首,本以为是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