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发汗、面色苍白的荣微,江陇会下意识不受控制地喊断了人。
怕她走火入魔,怕她真的就此陷入万劫不复里。
可他从未如此大声地同她说过话,彼时荣微被呵得一愣,竟下意识解释道:“江湖近日骚乱不止,怕是《剑灵录》有了点消息,好多人都按耐不住要出动了。”
她看着他当真有些愠怒的模样,难得眼里有情绪波动,声音软了半分,继续解释道:“如今武林才人辈出,我虽占领江湖第一剑多年,可若是一朝被群起攻之,怕也是难挡江湖之水。”
江陇不解,平日里忍耐克制的小心翼翼尽数瓦解,他从暗影里走出来,看着她,稍稍咽了点情绪,道:“可是姐姐,你也不该因此拿自己的性命来赌,修炼这阴毒的幽冥心法!”
幽冥心法,为漠北月泉教的禁术心法之一,如其名一般诡谲莫测,修炼之时内力如鬼魅一般游走筋脉,稍不注意便会走火入魔。
修此心法者,十有九伤。
所以江陇才会如此一反常态。
半晌,荣微收了内力,像是幡然醒悟一般,她方才软着的声又冷静下来:“江陇,我修炼心法,与你何干?”
“你难道要阻拦我?可我该不该做、要不要做,如今还轮不到你来指点。”
江陇眼底压抑着浓重的情愫,却被他垂下的眼眸遮住,他咬着唇,回道:“无论如何,此种伤身的心法断不能练……我是剑雨楼楼主的影卫,便是你的刀刃,更是你的盾,那些江湖人再厉害又如何?我会保护好——”
“够了!”荣微皱了皱眉,头疼地按了按眼眶,“江影卫,你今日话太多了。”
江陇唇色咬出一圈的白,乌衣被指节攥住褶皱,竟是彻底犯了轴,“可是姐姐,你这身子分明已经被心法反噬了,真不能再继续练下去了!”
“你要拦我?”
“……是。”
江陇抬头,声音带着急切:“《剑灵录》就当真那么重要?天下武学之多,又为何非得要它不可——”
“江陇!”
荣微眼里划过一丝不耐,她不再辩驳,只是轻轻抬了抬手腕,一名白纱衣蒙面女子便从另一边的暗处走出来。
她双手交叠,恭敬道:“楼主。”
“把这不听话的影卫给我带去罗刹殿,好好思过一番。”荣微看着面前忽然脸色惨白的人,目光狠戾,“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放他出来。”
*
回廊已走到尽头,荣微手里的烛火又开始随着穿堂风摇曳,拉回江陇游走的思绪。
今夜她步履从容、面容清和,看起来这几日倒真的没有再练幽冥心法。
虽不知缘由是否在他,江陇到底是松了口气,听见荣微声音自顶上幽然而来:“这罗刹殿,也已有六年没有新人来过了。”
江陇顺着她的视线往下,落在方才铐着他的那座刑台之上。
剑雨楼罗刹殿,建于百年之前,以地底石洞为基,顺着八卦阵势,分成三层。
第三层,为修炼内力之地,仅有一寒池,一汤池,修的是冰火两重天的心法,练的却是心性,百年来几乎很少有人进入此处。
第二层,为练武之地,藏的是三毒三恶道,为剑雨楼影卫必修之学。
刑台位于其间,荣微虽从未同他讲过这副镣铐放在此处之意,然而江陇对此处早是极为熟悉。
——他曾在这度过了艰难的四年,也因此与刑台打过无数回交道。
剑雨楼底森寒如冰原,常年无人来访,唯有一百零八盏罗汉灯火,日夜相陪于他。
而罗汉神龛便位于殿中第一层,在回廊尽头、荣微方才来时路的末尾,石壁蜿蜒曲折,是楼中通往幽冥地底的唯一通道。
朱门腥血脚音沉,寒芒无间地狱开。
朱红色的铁门面前瘫着个小孩,听见脚步声,惊坐而起,连忙打开铁门,侧过身道:“楼主、江影卫。”
荣微淡淡点头,侧身看向再度落于暗影之中、辨认不出身量的江陇。
她眉目微拧,将手中的火烛递给小孩,“将刑台撤了吧。”
“是......”小孩应声,又随即回过神来,手里的火烛差点摔下去,“啊?”
他试图从荣微的神情中看出点玩笑味来,却被她的面无表情唬住,“撤、撤到哪里去?”
荣微视线从江陇身上移到他脸上,“彻底毁了便是。”
明眼都能瞧出荣微此时心绪不佳,小孩心里又疑又惊,忙扶稳了烛台,点点头道:“是。”
待他回过神,荣微已经走远,素白纱衣在暗中只余下白雾似的一角,身后几步,是江陇比鬼魅还要隐匿的身影,静静地跟随着她。
温暖的楼台已经近在咫尺。
江陇的目光终于舍得缱绻地从荣微背后移开。
他向轩窗外望去。
烛火亭亭。
他在恍惚中惊觉,这一夜落的,是绍城冬月的最后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