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苦笑连连,回想起自己多年苦读圣贤之书,一心向学,只为有朝一日能够入仕为官,为国尽忠。入仕之后,更是时刻提醒自己,不可深陷朋党之争,要一心一意地效忠官家。
如今看来,自己从前的天真,竟是如此的可笑与可悲!
见韦暄呆立半晌,默然无语,郁竺也并未再出言打扰,很多事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之所以能看得如此透彻,也是因为能跳脱出这个时代,且并未置身事中。
韦暄身在局中,更容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今天听她一番话,恐怕一直以来的价值观遭受了不小的冲击,一时之间难以反应过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果然,韦暄在长久的愣怔之后,终于回过神来,但随即又蹙起了眉头,显然心中仍有疑惑未解:“你方才所言,我还有一处不明。”
“大人但说无妨,郁竺定当知无不言。”
“你说太师通过推广交子和钱引,便能解决财政入不敷出的困局,然而交子确实易于印刷,但那钱又是如何凭空产生的呢?”韦暄眉头紧蹙,满脸困惑之色。
郁竺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惊喜,没想到韦暄在遭受如此大的观念冲击后,仍能敏锐地捕捉到问题的核心,可见其确实聪明。
按理来说,每印刷一张交子,都应有相应的金属货币作为储备,但蔡京显然没有“存款准备金”的概念。因此,他大量印刷货币后,不可避免地导致了通货膨胀。
不过郁竺并未打算向韦暄解释这一复杂的经济原理,而是换了一种更为通俗易懂的说法:“钱自然是不能凭空产生的。比方说,一张交子原本规定可以兑换一贯钱,在崇宁年间,大家都按这个规矩来,倒也相安无事。但后来,交子越印越多,而实际的钱币数量并未增加。到了政和年间,一张交子就只能兑换五百钱了。
韦暄闻言,迅速举一反三:“也就是说,如果一户人家在崇宁年间拥有万贯家财,并将其全部兑换成交子,到了政和年间,这些交子就只能兑换成五千贯的钱了?”
“正是如此。”郁竺心中暗赞。
韦暄接着追问:“那剩下的五千贯,去了哪里呢?”
“谁印刷的交子,就去了谁那里。”郁竺答道。
韦暄闻言,恍然大悟:“你是说,最终都落到了官家……”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将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可是官家明言,于江南设立应奉局与造作局,意在搜集草木花石之余,亦能解决众多流民生计。”他仍旧不由自主地辩解道。
郁竺并未直接反驳,只是轻轻反问:“大人心中,其实已有答案,不是吗?”
韦暄默然。官家酷爱字画音乐,生活奢华,又热衷于建造园林,从江南各地搜罗奇花异石运往东京,沿途拆桥毁路之事,他也略知一二。
在他看来,花木园林、字画音乐本是风雅之事,官家有此爱好,并无不妥,不宜过分攻讦。
然而,他未曾料到,滥印交子的后果竟如此严重,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悄然盘剥着百姓,将天下的财富都引向了那座位于东京、富丽堂皇的宫城之中。
官家,自己的姑父,自己苦读圣贤书誓死效忠的对象,难道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这个念头太过震撼,颠覆了他的认知。一时间,他竟不再关心那封奏疏的事情,只是呆呆地坐在签押房内,陷入了沉思。
郁竺并未出声打扰他,而是又回到案前,整理卷宗,在那两本册子上添写东西。
五更的梆子响起,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韦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目光转向郁竺。
“昔日诸葛武侯,未出茅庐便知天下三分。今日我方知,姑娘之才,亦不输古人。先前是我韦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姑娘,哦不,先生见谅。”
郁竺一听,韦暄这一会儿的工夫,连称呼都改了,不禁哑然失笑:“先生之称就不必了,大人还是像以前一样称呼我罢。只是今日所言,还望大人留在这房中,你知我知便好,不宜外传,对大人亦无益处。”
“那是自然,此奏疏我亦未曾示人。还请先生,呃,郁姑娘替我保密。”
韦暄这会儿脑子一片混乱,也不再扯什么“我有一个朋友”的幌子,郁竺忍住笑意,没有点破他的小心思。
半掩的房门被猛地从外打开,吴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郁竺抬眼看去,难得在他脸色寻到一丝急切之色。
再说那吴胜推开门后,一眼便看到郁竺和韦暄二人单独在签押房内,眼神不由得在两人之间打转,最终停留在了郁竺的衣领上,片刻后才移开。
“大人叫老奴好找,慕容知府找大人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