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料未及。
裴泠沅亦如是。
温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去见过她一次,她瘦了很多,风一吹便倒了似的,我说不日会上奏陛下,还她清白,接她回家,泠沅当即拒绝了我。”
“圣人说,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①。”温玦道,“她不怕死,但她怕千万人。”
…………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在写什么?”祁言俯下身子,看向季无虞桌案前的字。
季无虞被他这声音惊得直接站了起来。
祁言勾了勾唇,伸手略过她的身子,拿起那张纸,问道,“温美缺的字,他写给你的?”
祁言所阅折子无数,可偏偏温玦对政事最不上心,能敷衍几个字不错了,怎么祁言还能一眼能认出他的字来。
可此刻的季无虞心乱如麻,顾不上再深究,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祁言听罢放下字,随即轻哼了一声,“他这个老东西,就喜欢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来唬人。”
“也没有唬吧,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季无虞今天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祁言刚一说,她就回了一嘴。
祁言对她一向大度,笑了笑,探究似的目光勾住可以,他轻声问道:“那你在对着他的字想什么呢?”
“我从狱里见过裴泠沅就去了琅嬛,然后遇到了温先生,他和我讲了……”季无虞不着痕迹地隐去了有关自己母亲的那部分,“他和我讲了裴泠沅的一些事情。”
祁言挑眉,“然后你就在这里唉声叹气了半个多时辰?”
“我没有唉声叹气。”季无虞把笔撂一旁,本想说些什么,看向祁言,却有些不知所措,犹豫再三还是问道,“祁临弈,我想问你,千万人与道,如若是你,你会选择什么?”
祁言几乎是在季无虞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回答道:“这不是已经给出答案了吗?”
他指了指桌案上的字。
“这是圣人说的话。”季无虞语气闷闷地,“我又不是圣人。”
祁言嗤笑一声,弯了身子。
因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季无虞整个人都僵住了,而在走神的这段时刻里,祁言的眼神太具有压迫力,她不自觉地往后仰去,又不自觉地扯过祁言的袖子。
“季无虞,你让我觉得最为可笑的一件事情是,”祁言瞥了眼自己袖子上的手,唇角勾了抹笑,转而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你竟然在为你想做的事情,而感到不自信。”
季无虞直起身子来,此刻的她离祁言的距离不到三寸,她平视着祁言,两人的鼻尖几欲相撞了。
“不是不自信。”季无虞不敢去看祁言的眼睛,低着头,眼中有几分怅然,“我只是不确定……”
这日日夜夜有关这个问题的思考将季无虞的人生打了一个死结,她试图解开却越缠越紧。
“那就慢慢想。”祁言自己向后退了一步,一挥袖子,在一旁跪坐了下来,语气是一如往常的平静,缓缓地说道,“想到了就去做,不要被眼前纷纷扰扰所桎梏住。”
“季无虞,你和裴泠沅不一样,或者说,你没有和任何一个人一样。”
季无虞愣住了。
祁言轻叹了口气,将季无虞掉落下来的鬓发别到耳后,笑着说道:
“所以,你也不要总去想着,寻求道之前的那千万人。孟子也不是一出生便有人指着他鼻子说你要成为圣人的。”
“如果放弃道的另一面是成为千万人,倒不如干脆去站在对立面来改变千万人。”
改变?
季无虞听到祁言讲到这个词,忽然想到一个人。
淮济。
淮济拜温玦为师时,裴泠沅早已入宪台,某种意义上来说,裴泠沅是他的前辈,而这位先辈是以女子的姿态所站立的。
所以他在面对季无虞之时,永远也不会去忽视女性的力量,在谈论裴泠沅之时,也永远持有欣赏的态度。
只要能够带来改变,或许就不算是白活一次。
季无虞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耳边则传来祁言愈发酣畅的笑声,
“何况……圣人也说,朝闻道,夕死可矣②。”
“连死都不怕,更何况是千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