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千嶂,雨色万峰,整座万恩寺都笼在烟雨中。
万恩寺的尘镜园中,钟声潺潺。
因香客众多,万恩寺修缮许多宿处,有费银钱少的,也有费银钱多的,唯有位于寺门后山处的尘镜园,再多银钱也买不到。
此处只接待皇亲国戚、或是书香世宦的贵人。
霞光殿中,隐隐传来吟诵经文之声,有袅袅梵香萦绕大殿,青灯古寺,雨夜阑珊,端似世间幽境。
而在细雨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影,打断了这份幽谧。
这人冒雨前来,穿过竹桥,走到了殿前。
是个金冠束发的美貌青年,身上被雨淋得微湿,他刚走到殿前,从殿中又走出一名高大的绿衣男子,腰佩长剑,神色冷峻。
裴云暎拂去身上雨珠,就要往里走,被萧逐风一把拦住。
萧逐风道:“殿下正与净尘大师辩经。”
裴云暎叹口气:“一个时辰了,还没辩完吗?”
萧逐风木着张俊脸开口:“佛经晦涩,佛法庄严,宁王殿下厚德积善……”
“算了吧,萧二,”裴云暎毫不客气地打断好友的话,嗤道:“善事常易败,善人常得谤。这话你也到我跟前说。”
萧逐风沉默片刻,声音放低了些:“太后娘娘近来抱恙,殿下奉血自请手抄经书为太后祈福……”
裴云暎“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又看了一眼殿门,悠悠叹道:“做皇帝的兄弟,也真不容易。”
二人站在殿门前,檐下雨脚如麻,凄凄飒飒,一眼望过去,如殿前两尊矗立的黑石。
裴云暎看了一会儿雨,突然开口:“明日青莲法会,你去不去点灯?”
“明日一早我要随宁王殿下下山。”
裴云暎只盯着雨幕:“我以为你要点灯替她祈福。”
闻言,萧逐风神色微动,须臾后开口:“听说你昨夜去见她了,她还好吗?”
裴云暎沉默,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认真道:“萧二,要不你把穆晟杀了吧,这样的话,说不定这辈子还有机会做我姐夫。”
萧逐风平静道:“她不会高兴。”
“也是。”裴云暎说完,又是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伸手拍拍好友肩膀,没说什么。
唯有寂寞夜雨不绝。
……
夜雨在寺中,总显得有几分凄凉。
但凄凉总比诡异好。
无怀园的一处屋舍中,柯承兴摸了摸肩膀,觉出些冷意来,起身将窗户给关上了。
小厮万福蹲在地上,正替他整理着手抄的经书。
不知是多心还是真有奇效,自打柯承兴来到万恩寺后,果真没再遇着陆氏的鬼魂了。
事实上,从他打算来青莲盛会的那一日起,陆氏的鬼魂似也识得厉害,不如以往猖狂,不像往日一般夜夜入梦,他难得睡了两个整觉。
因此,柯承兴更将万恩寺视作救命稻草。
纵是再凶恶的厉鬼,见了神佛也如老鼠见了猫。柯承兴在桌前坐下,僧人已送上精致斋菜,他惶惶不安了些日子,瘦得厉害,而今心下渐宽,久违的胃口重新出现,便径自取来碗筷,大快朵颐起来。
吃着吃着,柯承兴就想起了陆氏。
自打陆氏鬼魂出现,他强迫着自己不去回忆亡妻,那些噩梦已经足够吓人,柯承兴并不想自讨苦吃。但如今身在古寺,菩萨保佑,这样的庄严清净之地,他终于敢正大光明地在脑海中回忆起陆氏的容貌来。
柯承兴待陆氏,其实是一见钟情的。
他去县里收父亲在世窑时窑瓷的旧账,路行途中遇到匪徒,马车被人劫走,车夫为救他重伤不治,而他逃了几里地后,陡然发现自己身处陌生荒野中,求助无门。
那时天色已近傍晚,四周并无人经过,常有野兽吃人的事在荒野发生。正当柯承兴心生绝望时,从书院游学归家的陆谦乘车经过,见他处境困难,便出手相助,带他一同回了常武县。
柯承兴就是在那时遇到的陆柔。
陆谦带他回到了陆家,陆家人瞧他可怜,被劫走钱财又身无分文,便收留他住下。柯承兴写信寄往盛京,请母亲遣人来接。在等待柯家来人的那些日子,柯承兴与陆家也算相处尽欢。
柯承兴还记得初见陆柔的那日。
他刚死里逃生,浑身泥泞,狼狈不堪。陆谦扶他到一处屋舍前,他瞧着面前简陋屋门,不由皱了皱眉。
县城本就不大,临街宅屋瞧上去也实在寒酸,这样用泥巴与干草夯的屋顶,没下雨还好,要是下雨,难免要漏雨。
正想着,陆谦已经冲门里喊道:“爹,娘,姐!”
从里传出个清澈女声,紧接着,从黑黢黢的屋子里,走出个年轻女子来。
这女子梳着个云髻,只在发间插了支刻花木簪,穿件藕荷色棉布花衫裙,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虽钗荆裙布,亦难掩丽色。那破旧的小屋,便也因为这美人变得光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