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官,你去炙两块鹿肉,热一碗粥,给阿珠小姐暖暖身子。”
岩石下的避风处,沙船的舱门口,颜思齐吩咐少年。
少年轻快地应着,又加了句:“也尝尝我挖来的贻贝吧。”
然后走到挡水板下已经生好的风炉前,招呼另一个水手,架上铁网,开始烤肉和贝壳。
郑海珠对颜思齐道:“颜大哥,这孩子刚才已告诉我,自己大名郑芝龙。一官,是他的小字吗?”
颜思齐点头:“对。说来,他家祖上是宋室亡国时迁到龙溪的,没准和你们这支郑家,本为同源。不过他爹娘那代,是从南安出海去的澳门。于我有恩的李头领(指华商李旦),与他舅舅交好,就让我也带着他跑船。”
郑海珠望着少年专注烤肉的模样。
从遇见颜思齐的那天起,郑海珠就相信,自己一定会遇到郑成功他爹——郑芝龙。
因为李旦、颜思齐、郑芝龙,他们本就是同一个海外华商集团。
郑海珠将目光收回来,停留在颜思齐的脸上。
她很快发现,颜思齐下巴,不久前应挂过彩。
伤痕虽不太长,且已结痂,在胡茬里若隐若现,但蜈蚣似的模样,显是缝合过。
“颜大哥,你这是,刀伤?”
颜思齐见郑海珠的目光准确地捕捉到自己的新伤口时,心头已然一暖。
他故作轻松道:“无妨,弗朗基人,刀术劣得很。小伤而已。”
郑海珠心道,还小伤,再往下几寸,就是割喉了。
遂又问:“你们怎么会与弗朗基人干架?澳门的弗朗基人不是与李头领好得很么?”
颜思齐饮一口酒,冷笑道:“澳门的弗朗基人,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至于丧尽天良。这回我收拾的,是吕宋的弗朗基人。”
此世,无论是大明还是日本,都不区分葡萄牙和西班牙这两个航海帝国,大明管它们都叫弗朗基国,而日本称它们为南蛮。
葡萄牙通过贿赂明政府官员和交地租的手段,盘踞澳门。
西班牙则更为野蛮血腥,就像对墨西哥一样,直接侵略了吕宋群岛,占领马尼拉,并要求当地人以西班牙国王的名字来称呼群岛地区,也就是改吕宋为菲律宾。
所以,颜思齐提“吕宋的弗朗基人”,郑海珠便明白,他指的是西班牙人。
果然,颜思齐告诉郑海珠,他们船队买完香料等货物北归时,途经吕宋的一处海港,见到浓烟滚滚、哀嚎震天。
有妇人划小木船带着老幼来求救,船队才知道,此前华商不堪屡屡加税,华工不堪频遭虐待,联合起来去向弗朗基人的酋长理论,未料没过几日,弗朗基酋长就从马尼拉派来军队,见华人便杀,形同屠种。
颜思齐怒火中烧,先下令用船上所载的小炮轰烂了弗朗基人的船头,然后降下十条柴水小船,亲自带上百来名青壮水手,直接登岛,与泯灭人性的刽子手们搏杀。
那是吕宋群岛中的一个中小港口,弗朗基人当日约莫也就派来三百军士。目下的洋人殖民海外小岛,主要靠坚船利炮和需要一定射程的火铳震慑土着,若改成持刀近战,还真不是这些常年干体力活、又有东瀛刀法傍身的福建人的对手。
没多久,弗朗基人就败退撤走,但港岛两千华商华工,以及原住的华人,已被屠杀了七八成,就连不少襁褓中的婴儿,亦未被殖民者放过。剩下的三百华人,由颜思齐的三艘福船带上,逃离修罗地狱,分别送往安南和澎湖落脚。
“郑姑娘,颜大哥,请用膳。”
少年郑芝龙端着食盘走过来,将烤物与热粥恭敬地摆在二人面前的矮几上。
郑海珠瞄一眼盘中,鹿肉红嫩,毫无焦色,和贻贝整齐码放在一起,令人完全忽略了粗陶容器的简陋。
据说历史上的郑芝龙能说中、日、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多种语言,十分聪明能干,此刻看来,他还是少年时就举止沉稳又讲究细节。
不过,郑芝龙面上的温文尔雅,很快也被义愤填膺所取代。
他接过颜思齐的话头,咬牙道:“弗朗基人十几年前就在吕宋杀了两万人,里头既有我大明出海谋生的商贾和劳工,也有当年从崖山逃过去的宋人后裔。我郑氏祖先本也是南渡的宋人,这一次,我只恨气力武功都还差些,不能像颜大哥那样多杀几个弗朗基禽兽。”
颜思齐拍拍他的肩膀,对郑海珠道:“一官这个年纪,英雄气已远胜我当年。我命手下在船上照看着他,不料他竟偷偷跳船,游上岛去杀敌。事后我也是一身冷汗,倘使他折在那吕宋小港,我回平户,如何与李头领交代!”
郑芝龙却星眸一闪,十分肯定道:“我义父定会赞成我。我小时候,有一回听义父与我舅舅对饮,说起旧事,竟至痛哭。当年吕宋惨祸后,澎湖明军统领曾上奏朝廷,询问是否要与弗朗基人开战,皇帝却说,发生在大明疆土之外的纷争,也不知道谁对谁错,况且商人是四民中最低贱的,泱泱大国,何必为了海外的一群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