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上,郑海珠不摆虚礼,对晋商少东家常仲莘直言道:“我与马、张两位将军谈些军务事,常公子不必入席作陪。有劳公子,给小军爷们照应好酒肉,驱驱寒。后头拜访宣大总督和本镇总兵时,公子自可随侍左右。”
常仲莘恭敬退下。
他面上端静,心里越发添了欢喜。
常家在晋商中实力尚处下游,此一回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叫天子的近臣看中,能得了攀附宣大封疆大吏的机会。
郑海珠踱去窗边,但见酒楼外的草坡边,常家二少爷兴致高昂,麻溜儿地带着家丁仆役们张罗烤羊,分发白面馍馍。
随即,她抬起头,眺望更远处绵延的崇山峻岭。
马祥麟走过来。
“那就是长城么?”郑海珠开口问道。
马祥麟点点头,目光也投向烽火台:“不过,本朝不叫长城,叫边墙。山海关那边就是,方才进镇,听宣府的军民也这么叫。”
“哦?为何不叫长城?”
身后桌边,已经斟酒饮了暖身的张名世,语带讥诮道:“长城叫人想起孟姜女,朱明就成了暴秦喽。”
郑海珠觑一眼马祥麟,折身坐到张名世对面,给自己盛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却不喝,盯着张名世。
张名世倚老卖老地打趣道:“夫人看我做甚?我有马将军好看?”
郑海珠嗤笑一声:“比他是差远了,不过有你在,撒羊汤里的辣椒都省了。”
张名世讪讪:“我知道夫人嫌弃我这张嘴。没办法,我和祥麟不一样,祥麟才吃了几天牢饭?我老张被朝廷关了几年?左右宫里那姓魏的阉官不在,还不让发几句牢骚?”
马祥麟也过来坐下,拿起酒杯与张名世碰了碰,却不语,顾自一饮而尽。
郑海珠温言道:“祸事已经翻篇了,何必再费口舌去说。眼下你二人,是在九边重镇里最重的一个,而不是还在北镇抚司的诏狱。张参将,那日我与你说,朝廷起复你,你那高兴劲儿,可不像装出来的。”
张名世抓过一根羊骨棒,啃了几口,摸了摸胡子上的羊油,应承道:“行,听夫人的,管住自己的舌头。家小都在京里,咱能不给朝廷守好边墙?更何况,‘山海关赵子龙’这样响当当的名将,还给老张我做游击,祥麟你说是吧?哎,祥麟,你媳妇刚给你生了个大胖闺女,我儿子呢,刚给我添了个孙子,干脆,咱两家结个亲家吧?”
张名世乐呵呵地叨叨,马祥麟的脸色,则现了黯然之意。
郑海珠明白,眼前两人的心境,怎会一样。
马祥麟关进诏狱没几天,张凤仪临盆了,虽母女平安,却同时也要面临夫妻的离别之痛。
郑海珠去御前,求天子能允准马祥麟于罚边之前,在自家府里住两日,看看呱呱坠地的娃儿,朱常洛这回没有答应,道是特恩不能一开再开,没得又惹来言官们汹汹而来的唾沫。
故而,马祥麟只在前日离京时,匆匆看了一眼前来送行、刚出月子的凤仪,和襁褓中的幼女。
而马祥麟的岳父张铨,为了避免朝中物议不休,请辞兵部侍郎。是叶向高用了老牌政治家的智慧,教朱常洛将张铨转调至南京大理寺做寺卿,令这位贤臣,虽丢了兵部实权,至少仍留在朝官体系内,只是从原本要升任的二品兵部尚书,降为了三品的大理寺卿。
马祥麟知道,是自己连累了岳父的仕途。
再者,张名世是起复,马祥麟是罚边,一个授以参将,一个在数功抵一罪的圣裁下,才保住游击头衔,且是个光杆游击,由参将管着。
好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骁将之间往往也惺惺相惜,张名世自打见了马祥麟,就将“老张我就服你娘和你”挂在嘴边,又提西南戍边往事,又提彼此都下过诏狱。
郑海珠原已发现张名世有社牛潜质,联想到他在历史上竟连姚宗文之流都会出面保举去辽东带兵,真正是个人物,再亲眼见他一路行来和马祥麟称兄道弟、畅谈兵事的模样,心里总算放心了些。
此刻,马祥麟自然没有心思,去接茬张名世开自己的玩笑,而是转向郑海珠说正事。
“阿珠,你也觉得,宣府镇,比辽东镇还要紧?”
“对,”郑海珠毫不犹豫道,“你们来此镇,我梦里都笑了好几回。宣府在永乐爷的时候,就和辽东一样,是独立的指挥使司,全大明只这两家,可见在朝廷眼里的地位之重。如今莫看后金的势头健过北虏,但宣府镇比辽东镇更有文章可做。”
郑海珠说着,将桌上几个碗碟小盏一溜摆开,继续比划道:“宣府在九边中段,离北京城不过三百多里,比山海关近,且我们一路过来也看得分明,京师通宣府的官道,是京畿一带修得最好的,还有数条河流相接,所以,军兵、粮饷、火器辎重,最容易走陆路和水路,补给到宣府镇,马匹就更不用说了,可从北边直接买到。此其一,其二,宣府的西边才是张家口和大同,后金想着勾连晋商,宣府是避不开的地界,若宣府镇明里戍守、暗里谍探的活计若干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