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祥麟只觉得,那句“王八羔子”好似在骂郑海珠一般,心中登时就升起不悦。
但他所历的风波起伏,远多于眼前这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满桂,控制怒意的本事自也高于他。
“满桂兄弟,何出此言?”马祥麟虽放平了嘴角,口气里仍没有半分森然之意。
赵总兵的副将,不待马祥麟话音落地,已前捡起那血呼啦几的布袋,惦着轻重往满桂臂膀一拍,压着声儿呵斥道:“二锤子,额背不住你个瓜皮咧!快给马将军赔罪!”
满桂转了转脖颈,盯着马祥麟道:“承蒙马将军看得起,但末将,只想带着手下娃娃们,守好野狐岭,旁的地界,就算享福,也不去。”
“为何?”马祥麟将下巴又低了些,平视着满桂问道。
“照应我的恩人折在此处,临死前将旗子给我。文官儿死了爹娘还得回乡守孝呢,我们武人就没心肝了?”
马祥麟的面颊松了些,微微点头:“好,你这张嘴倒不是只会骂人,说事儿也利索。”
赵总兵的副将干咳一声,拍拍满桂破了几个洞的肮脏布甲,扭头对马祥麟道:“咱宣大军中的糙汉,都是这个仁义性子。他的师父,就是先头的总旗,前岁,张家口的女真贩子里,混了老酋的几个巴牙喇,来抢丁口牛羊,总旗战死了。”
马祥麟转了肃然之色,垂眸须臾,取下腰间的酒囊,递给满桂:“喝一口。”
满桂又是杀人,又是赶路,折腾了十几个时辰,正需要热酒敬一敬五脏庙,遂二话不说地接过酒囊,咕嘟嘟灌了。
只听对面那川蛮子又开口道:“龙门关离辽东更近,你若要给师父报仇,杀鞑子杀得痛快些,那处更是用武之地。”
满桂将酒囊抛给身后的弟兄,抹了一把嘴,目光落在马祥麟鼻梁边的长长刀疤,眸子里的桀骜不驯隐去了些,多了几分参研意味。
“你是那个,在抚顺,和正白旗旗主干过仗的马将军?”
“对,不过都是旧事,本将现在是罪臣。”
“喔,”满桂解下缠腰的破布条,重新扎紧,“罪不罪的,是朝廷定的,咱不晓得。咱就只服能打的。马将军使的家伙,是枪?”
马祥麟瞥见,满桂的大手已经扶在了刀把。
武人之间的语言,简单直白,没有文士间虚头巴脑、口蜜腹剑的弯弯绕。
马祥麟并不诧异于这个只是旗官一级的低级武将,敢于挑战总兵的权威。瞧那副将和满桂说话的口气,显然,这个正值当打之年的勇将,是受到级稀罕和宽容的。
总爷发话不能让他服,就只能靠武人的硬功夫了。
“满桂兄弟,可是要与本将耍一耍家伙?”
满桂仓锒一声拔出刀来:“耍!”
……
落日余晖笼罩的营地,兵卒们不再三五扎堆地,吸溜着鼻涕,等米汤和饼子出锅,也不再咽着口涎,听老兵油子眉飞色舞地讲述,张家口窑子里的姐儿如何会伺候人。
随着口哨声、嬉笑声、呼喝声,他们纷纷围拢来,像一群晚来归巢的鸭子,伸长头颈,瞪着圆心中间的满桂和马祥麟。
“少主,拿来了。”
马府的家丁,从帐中折返,将一个皮帽子似的玩意儿,抛给马祥麟。
马祥麟接住,套在枪头,连着特制的钩镰一起包了进去。
另一边,满桂也用藤绳,从刀锋至刀背,裹完一圈。
“单刀破枪!单刀破枪!”
周遭响起阵阵哄叫声。
马祥麟的几个家丁,却抱着胳膊,淡淡地撇撇嘴。
自古以来,军中就有“枪乃兵器之王”的说法,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只要是在能耍开枪杆的开阔地带,挥舞雁翎刀的,要制服长枪将,至少得四五个刀客打配合,正面缠斗与敌后偷袭相结合,才能有几分胜算。
单刀破枪?想屁吃呢。
雪地,满桂又抓着马祥麟的酒囊,贪婪地痛饮几口,然后走到马祥麟附近,弯腰拔去对方刚刚插下的作为界线的树枝。
“马将军,你是客,咱宣大军是主。都是带把的爷们,没有主人欺负客人的道理。我满桂,也用不着这圈破木头帮忙。你使枪的时候,爱往哪儿退就往哪儿退。”
人群的后排,有新兵蛋子向老卒请教道:“那个长得戏子似的什么马将军,干哈插一排枯枝儿?”
老卒解说道:“枪是长兵器,打斗的地界越小,枪法越是受限,人家一来,就要给使刀的让招儿。”
另一个兵卒“嘿”了一声:“满桂这蒙古蛮种,对他祖传的刀法稀罕得紧,马将军寻思着是给他余地,他定然觉得马将军是撕他脸皮哩。哎,快看快看,出招了!”
随着他的轻呼,他身边的老卒,干脆地喝令下属道:“把老子架起来看!”
两个小兵赶紧背的背、托的托,把老卒拱高了半个身子。
一览众山小,老卒霎时觉得,世界的格局打开了,自己能将场中的好戏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