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彪闻言,控制手力道,拽住满桂的手腕向后一拉。
寒光闪处,出鞘的,果然只有半截雁翎刀。
“老子没诓你吧?”满桂翻着白眼挣脱马彪,也不去管自己那残缺的兵刃,坐到马祥麟对面,“马将军,我满桂倒是要来请教你,为何诓了咱营的兄弟?”
马祥麟摆摆手,示意其他几个家丁退下,只留马彪留在帐中。
马祥麟拨了拨灯捻子,想着郑海珠与他说过的谈话攻心术。
他于是没有立刻直接回应满桂的质问,而是拿起马彪摆在枯草垫子的断刀,平静问道:“这刀,哪里打制的?看断口的情形,不说离百炼钢差得远,就算鞑子的刀,也比这强些。”
满桂鼻子里哼了一声:“朝廷发的,自然是从京中来。”
马祥麟有数了。
依着郑海珠的说法,山西在元初的时候,冶炼技艺就绝不逊于南直隶的镇江一带。
故而,作为草原游牧民族的蒙古,虽然冷兵器铸造技艺堪忧,但成吉思灭金、控制山西后,获得了大量能够锻造优质冷兵器的汉人工匠,武备力量因而显著提升。元亡明兴,江山重回汉人手中,不少北籍铁匠被迁到应天府,又随着朱棣迁都而回到北京城,隶属于兵仗局、王恭厂等衙门,成为世袭匠户。
但吏治腐浊,匠户生计困窘,京中打制输出的兵器,也就越来越差。九边的不少将官,无论是吃空饷攒钱也好,自己做买卖牟利也好,但凡手里宽裕、养得起家丁的,都会在本镇招募工匠,给自己的嫡系家丁队伍打制真正好用的兵器。
满桂这样的低级军官,离总兵赵梦麟的家丁亲兵差得远,他分到的,自然是京里出的破烂玩意儿。
满桂见马祥麟若有所思地琢磨断刀,不耐烦道:“说刀作甚,说回咱俩打架的事。马大将军,我确实不明白,你们南边人,心里的窟窿眼儿都装些啥。今日黏枪的时候,你分明觉出我的刀不对劲了,顺个枪花就能拨开,为何故意将枪脱手?你到底是要赢了老子、让老子跟着你卖命,还是要让老子赢、给老子脸贴金?不管前者后者,老子都不稀罕。”
满桂越说越急,目光一如单刀进枪时那么犀利如电。
马祥麟却与傍晚时判若两人,眼中没有半分杀气。
“满桂兄弟,”马祥麟耐心地等对面的莽勇者说完,轻轻叹口气道,“马某不是在故意卖关子,只是在想,那人真是对边军里的强手了如指掌,却又宅心仁厚。”
“什么人?”
“算是朝廷派来巡边的文臣吧,她自家也有买卖在蓟镇宣大一带,所以熟悉此处。是她教马某知晓,宣府军中有个满桂,是员勇将,马某若有心御敌于关外,顶好引你为同袍。不过她还说,若你不愿轻易就和咱这样外来的南蛮相处,我亦不应强求,但不妨为你涨涨威风和名气。”
满桂听着听着,面色稍霁,闻得最后一句,嘴角的不屑又浮来:“我打鞑子靠的真本事,不靠吹牛。”
马祥麟淡淡笑道:“边关之地,真本事要有,名声也不能不扬。正是那人说与我知的,宣大总督崔景荣崔公,当年在宁夏镇边,打了一口一百五十斤的大铁刀,命手下人抬着,自己则骑在马、扛着同样大小的木刀,巡视草原,北虏以为,我大明就连文官,都是马则战的猛人。道理是一样的,让鞑子以为,宣大军中能胜我马祥麟的勇将,大有人在,有什么不好?”
满桂被说得语噎,一时静默,移开目光,瞅着摇曳莫测的灯火。
片刻后,他看回马祥麟:“所以,马将军,今日不管我的刀会不会断,你都会卖个破绽让我赢?”
马祥麟点头:“对。不过,以你的身手,若刀不断,或许,马某不必卖破绽,真的就输了。”
满桂心头顿时一舒坦。
这南蛮子,还挺会说漂亮话哩。
马祥麟冲马彪使个眼色,马彪走到营帐深处,打开一只木箱。
铁器碰撞的叮啷响声后,马彪捧出来一件兵刃。
“满兄弟,指点我的文臣好友,自家在南边有布甲和铁器作坊,马某身的绵甲,就是她那里做的,神机营的寻常铅子儿,三五十步外打不透。她此回,亦让马某带了几把好刀好剑,还有枪头,来野狐岭,赠与她所敬重的戍关好男儿。你是用刀的,那就太好了。”
马祥麟说着,接过马彪奉的刀,食指与中指并拢,像检验钩镰枪头一样,轻轻抚过刀锋,继而拿起木墩准备写家信的一张黄麻纸,手腕轻抖,抛向空中。
一声轻而哑的“嘶”声,刀光过处,黄麻纸被削成两半,如秋叶般,缓缓地飘落。
马祥麟将刀入鞘,推到满桂面前,口吻冲淡宁和:“满兄弟,朝中文臣,也不尽然都是酸腐刻薄、藐视咱们武人的刀笔吏,也有做刀做枪和做人,都路的。马某不久要去东边龙门关,等不得满兄弟将这新刀使趁手后,咱俩再对战比试了。不如,就比比,谁手里的家伙,杀的鞑子多吧?”
满桂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又看看眼前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