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进展比预想得更顺利,刻薄鬼将五个无名魂夹带在一大捆卷宗文书里,遇见起疑的鬼差盘问,统统以一个理由应对:这是第三阎罗殿要上呈给酆都官员的重要工作资料,耽误了二殿阎罗的工作报告,影响了第二阎罗殿今年上半年考评等级,你担得起吗!
别看刻薄鬼对上方遥不行,对外那叫一个支棱,派头架势拿得十足,竟也让他这么一路蒙混过来了。
待到血池河,河边早已鬼影重重,十个阎罗殿的鬼差鬼吏在此忙碌,为即将到来的检查做最后准备。
刻薄鬼抱着卷宗文书,与河边相识的三殿同僚们点头寒暄,而后挑了个不起眼处,隐入密密麻麻的鬼影里。
终于,准备妥当的河边渐渐安静,远方传来一声锣响,肃穆威严,众鬼听的一震,自然分开两侧,恭敬垂下头。
酆都锣响,野鬼避让。
十殿阎罗陪着酆都官员们,浩浩荡荡一行鬼官,沿着岸边众鬼让出的这条路,徐徐来到血池河边。
方遥五人在刻薄鬼背后装卷宗文书的藤篓里悄悄冒头,他们离得太远了,听不清各殿阎罗与那些酆都官员们的交谈,却一眼看见了李守。
李守为槐园题字那年刚辞官归乡不久,四十七岁,后身体一年比一年差,五十岁撒手人寰,临终时已经瘦骨嶙峋。或许是酆都的鬼气养人,鬼官李守保持在了为槐园题字那一年的样子,还没有消瘦很多的身体,修长飘逸,脸上虽已经有细细皱纹,但眼神清亮,无半点暮年的浑浊,举头投足气度不凡,既是状元郎的腹有诗书气自华,亦是为官半生的宠辱不惊,沉着从容。
方遥没多在意李守的外表或气度,因为从第一眼,他的目光就完全被对方的黑暗图景吸引。
不断旋转的褐色漩涡。
像干涸的血迹深渊,弥漫着铁锈的腥气,旋转着吞噬仇恨与憎怨,永不停歇,也不敢停歇,因为一停,这些东西就会变成无数饿鬼从漩涡深渊里爬出来,吃你的心,挖你的肺。
刻骨的狠与偏执的报复,往往相应相生。
之前方遥没在李楚歌的图景里看到强烈的“复仇原动力”,还有点奇怪,因为阴差表现出了对抢夺魂魄的执着,可支撑阴差做这一切的“对张家的怨恨”在图景里却少得可怜。
现在方遥把这个疑惑解决了,李楚歌执行的是李守的意志。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若李楚歌本人没那么想要报复张家,为什么要听命李守行事?
方遥没在阴差的黑暗图景里找到答案,他想,那原因应该就是正面的。
这就有点难办了。
夹在卷宗书页里的云星鬼魂有点烦恼,他可以从一个人很细微的阴暗变化里寻到破绽,却不太擅长在正面的、积极的情绪里挖掘答案,这个领域太陌生。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抱怨,血池河边的巡查才过半,李守就与几位阎罗和酆都同僚简单说了些话,提前离场。
他一个闲官,巡查的前
半段里也是无所事事,故而早退并未引起太多在意。
除了方遥五人。
得知五个无名魂要走,刻薄鬼简直想放鞭炮,迅速挤出鬼差鬼吏队伍,来到离河岸有段距离的一块大石后面,将五魂放出来,双手抱拳分别,情真意切:“后会无期!”
李守并未真正离开血池河,他只是沿河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四下无鬼,黑日低垂,周围寂静荒凉,只有大片大片看不到尽头的彼岸花,还有血池河湍急的流水。那血河奔腾不息,吞没了多少奈何桥掉下的孤魂,又镇压了多少无间地狱的饿鬼。
毫无预兆,李守停住脚步。
远远跟在后面的方遥五人也随之停下。
彼岸花里站起一个身影。
或许是为了在此相见不招眼,又或者面对宗族老祖不适宜“居高临下”
,总之李楚歌今日没穿阴差的罩袍,也不再是压迫感十足的高大黑影,一身朴素得就像地府里随处可见的无名魂,如果忽视掉那张俊美又杀伐果决的脸。
一老一少,静静对视。
血池河湍急的水流似乎也在这一刻和缓下来,水声渐低。
阴风送来血腥气的潮湿,也送来两人的交谈——
李守:“这血池河万年奔腾不息,你可知其中缘故。”
李楚歌:“因为河中血水不来自天上雨,也不依靠冰雪融,全靠这黄泉地府的怨气,只要还有度不过奈何桥的魂魄掉进这里,还有十八层的饿鬼挣扎不息,血池河就永远奔腾。”
李守:“我以为我们李家人的心里,也该有这样一条血池河。”
李楚歌:“……”
李守:“张家的气运三十年前就该断了,他们强行要续,代价却是我李家绝户。”
李楚歌:“张,王,李,赵……在百家姓里从头到尾数一遍,谁家祖上还没个皇帝,没个大官,可现在又怎么样?家族有兴衰,至少您在世时李家风光无两,未留遗憾,理应更看开些。”
李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