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尝试着感受这种不受控的错误。
他捕捉着每一丝笔尖不受控制的颤动,体悟着笔尖的尼龙毛在纸面上拖拽时的质感,那种干枯和过度汁水淋漓间,好似用牙签从中支起一根筷子的界限的精确平衡点。
“绘画的技法提高——从来就来自于发现错误和解决错误。”
他心中响起,某次微信课堂上,林涛教授告诉他的话。
几个弟子间,林涛是唯一一个及冠之年后,才投入曹老先生门下的。
也就是古时候所谓的带艺投师。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林涛在央美中国画系读书。
一手出色的花鸟工笔在当时很受到关注的国家美术馆“新时代全民美术大赛艺术展”上,在全国成千上万的全民投稿中脱颖而出,获得了金奖。
小有名气的他,本来都已经拿到了故宫古书画鉴赏与研究岗这样极为稀罕职位。
却又放弃了珍贵的编制,因缘际会,成为了曹老的二弟子。
林涛说,他大四时经院主任引荐,有一個拜会当时已经风头无量的曹轩先生的机会。
心高气傲的他拎着包稻香村的肉松蛋糕,胳膊下夹着幅自己画着的《墨竹图》,对着导师给他手写的地址,倒了三趟公交车,才找到曹老在京城的宅子。
然后……
就被拒了。
他在曹老家吃了顿饭,聊了会儿家长里短,送了礼。
曹老收了他的肉松蛋糕,却只把国画卷轴打开瞅了一眼,出门时就让家里的保姆把卷轴退了回去。
林涛当时就恼了。
那年代能上的了央美的都不是简单人物。
京城爷们儿有傲气,他年少成名不久,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看着那些风光的大师就觉得彼可取而代之的年纪。
这个曹轩。
他不就是生的早,老师牛,留过洋,名声大,得过大奖,中西域外,墙内墙外都开花都飘香的大师嘛,也算不得……
嗯,这么一想,实诚点说,倒真的是老牛逼老牛逼了。
可你牛逼归牛逼,也不带这么瞧不起人吧。
别的不说。
林涛自认自己的工笔技法,已经触摸到了“大家风范”的边沿。
比作品中的洒脱风骨,意蕴神情,没准确实比不过老一辈的画家们,可比起手上文章的精巧细腻,林涛是有“血战古人,一分高下”的底气的。
我是来代替导师看望老前辈来了,又不是非要求你什么,怎么这么不给爷们面子。
“操,这老东西太过分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你看不上我的画,打我的脸,那我也就看不上你。
他脸上的神色很不好看。
看在院主任的份上,才没有当场发作。
曹老看出了林涛的傲气和不满,出门前笑笑,在《墨竹图》上点了四下,又用食指做笔,沾着龙井在桌子上一提一画,并说了句“墨竹枯劲,不要曹衣出水,要学吴带当风。”就挥手示意送客。
林涛返程的公交车上,抱着手里的画作琢磨来琢磨去。
他腹中生了一肚子闷气不假。
可曹轩送客时的那句话,也真的有点吓到他了。
所谓“曹衣出水”,说的是北齐的白描造像大师曹仲达,他的笔法稠密,线条圆润多姿,最显著的绘画特点在于,这人笔下的人物衣衫像是从水中拎出来的一样,有润泽厚重的质感。
林涛最得意的事情。
就是他自认创造性的将白描的衣衫画法线条,融入了花鸟植物的勾线之中,画出来的梅兰竹菊。
无水却有水情,墨色却有翠意。
他精心钻研,反反复复磨练,才取前人绘画之精意,形成了自己独一无二的笔势风骨。
被这老家伙随便瞅一眼,就像没穿衣服一样,给瞧的赤条条明明白白啦?
“什么叫要学吴带当风?”
他当然晓得吴带当风。
这说的是在画坛和曹仲达相对的画进吴道子,他的笔下白描人物的衣带法度圆转飘逸,宛若迎风飘逸之状。
比起线条圆润如一的曹仲达。
吴道子的白描线条明显更加凌厉豪放,注重线条的轻重变化。
曹轩临走前那句话,是在提醒自己走错了路?
应该注重表达墨竹的枯劲根骨,而非水润多情,白描线条没错,可应该去学吴道子,而非曹仲达?
林涛抱着画,一直坐到了公交车的终点站都没有下车。
他皱着眉头,回味琢磨曹轩在饭桌上的那一提一画,这么事后回想,越想越觉得羚羊挂角,禅味十足。
有点懂了,又没太懂了。
琢磨着琢磨着。
满肚子的怨气,已经变成了满心的惊叹,他越发觉得那轻描淡写的两笔,回味无穷,就是他所苦苦追寻的感觉。
到了一定的绘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