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院。
黑青色夜空衬映着院中枯树漆黑的枝丫,偶尔几只鸟雀惊起,扑簌簌落下一地寒露。
安宁秉烛出门泼茶,几间屋子都灭了灯,只剩秦蓁屋子的窗户发明。
她拢了拢披袄,轻扣其房门,轻声问:“秦姑娘,这么晚了还不安歇?”
“李姑娘请进。”里头传来秦蓁的脚步声,接着门便被从里打开。
“我打扰你了?”安宁笑问。
“怎么会?”秦蓁勾起极浅的一抹笑意,很快又恢复了冰霜美人的模样,“请坐。”
两人面对面坐下,桌上烛泪层层累累堆在黄铜烛台底,一只白蜡燃得只剩半指头,桌面摊放着写了一半被搁置的字纸。
秦蓁是前朝御史中丞之女,自由敏而好学,才学出众。从前两人也曾在宴会上遥遥见过,只没有机会深交,倒是时移世易,如今在宫墙内的鄙陋小屋中反有了能静坐下来清谈的机会。
安宁同她闲聊几句,见秦蓁人虽冷,却也不曾赶客,便问:“秦姑娘在写什么?”
“总是睡不着,排了一出曲子。”秦蓁并无掩饰,把纸递给她。
是依《琵琶行》谱的曲子,用上了四五种乐器,安宁仔细看过,想起王教习说她精通音律,赞叹道:“昵昵儿女语,划然变轩昂,浮云柳絮无根蒂,失势一落千丈强。”
秦蓁爱惜地摸了摸书稿,睫下泛泪:“公主也懂音律。”
“往事已矣。”安宁叹。
“是我冒昧。”秦蓁拂去泪痕,抬眼看她,面带祈求,“院子里唯有李姑娘擅弹古琴,可否助我完成此曲。”
“荣幸之至。”
“如此,我便此生无憾了。”秦蓁脸上憔悴的笑容一闪即逝。
次日秦蓁便将曲子交给了王教习。王教习看过大喜过望,立刻组织她们排演。
一曲琵琶行,先由吹管乐引出,琵琶声铮铮然浮出,古琴等弦乐作配,至“整顿衣裳起敛容”句,高潮尽,琵琶声止,琵琶女慢诵“本是京城女”至“梦啼妆泪红阑干”,琵琶女叙述完自己的遭遇,再由古琴弹奏念白到“为君翻作《琵琶行》”。
曲子是秦蓁编的,节奏有起有落,有急有缓,十分贴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诗句。
排演好后,王教习也很高兴,她确实是喜爱乐曲,此道带给她的成就感也远非金银可比。
锦衣哪能夜行,是以王教习想来想去,把话递到刘仓面前,说是请他来查验查验教习成果,实则想卖弄卖弄,如果能给太子看看,讨点赏就更好了。
刘仓哪有那个功夫,最近太子正忙着一家家料理呢,午门口连日斩首,人头比皮球还常见,地上血都来不及擦。
京中各家各府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听闻夜半都能从高门大户里听见凄凄惨惨的哭声。
雷霆手段之下,好歹是赶着小年前把最该料理的几家都料理了,年前可以不必再见血了。
今日是祭灶节,典膳厨早早供上了灶王爷,左右两边贴着“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食官在今日的膳食添上糖瓜、二十四馅的饺子、糯米年糕等节庆吃食,可刘仓看着太子吃的却着实不多。
想到李安宁在时,殿下用的甚香,他又难受了。一难受就忍不住在季政面前提了一嘴王教习。
“说是排了新曲子,殿下要不要看看?”
季政一手撑在眉骨处,阴影遮住半边面庞,半晌后,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传。”
移驾去了后殿,很快,王教习带着六个女子进来叩头。
看着下首安静顺从的李安宁,季政闭了闭眼,转眸不去看她。
他无法抑制地想起前几日她在身边,身上梅香浮动,柔若无骨的手触碰着他,闻言软语地亲近他,好像她又变成了红叶,他们之间只是季政和红叶,没有伤害没有背叛,倾心相待,亲密无间。
在刘仓的授意下,王教习安排起来,曲子排得好,但也得看演奏者的水平,好在江眠的琵琶、秦蓁的笛子均是出神入化,连角落的杨槐都听的如痴如醉。
季政却总是把视线落在坐弹古琴的安宁身上。
她指尖黑红点点,至今看着仍十分可怖,当时拔去指甲时,她一定很疼。
一曲渐入尾声,听见安宁的声音,他目光移到她脸上。
面容淡淡如玉琉璃,两道眉细长柔美,她专注地拨弄手下琴弦,檀口微张,慢慢吟诵:“……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眼神倏然凌厉,沉声张口,直接打断了她们的演奏:“相逢何必曾相识?”
当年临回齐国前,他问她的名字,她说相逢何必曾相识,而后果然用事实让他懂得了这句话的深意。
如今再论此句,季政听得心中怒火升腾,他走到她面前,一手抬起她下巴。厉声问:“李安宁,你什么意思?”
安宁站起身退后,欠身行礼:“只是句七言诗,奴婢未有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