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的官员们走出宫门,天才彻底亮了。
今日大朝,非要务午前不必上值,可以回家歇个半日。
众人也不寒暄,脱下帝赐的斗篷仔细叠好抱在怀里,便登上各自马车离去。
观弘义抬起头,望着皇城外广阔的天幕,总算松了口气。
但下一刻,便又发出声长长的叹息。
叹罢,转向扶了自己一路的儿子,满肚子的话已再忍不住:“煦儿……”
观煦却道:“有什么话回家再说。父亲先上车。”
观弘义张了张嘴,看着这个儿子镇静的面容,忽便忆起景帝初到洛京、大军围城那日。
彼时,裴龄虽已向景帝投诚,却还把控着各方城门,欲以此同景帝谈判、谋取私利。岂料观煦毅然带人开了东城门,连夜迎景帝入京,由此得封龙兴卫中郎将,一跃高升正四品。
短短一夜,便同他这个做了十几年侍郎的父亲一样,有了入殿参朝的资格。
忆及此,观弘义满心乱绪忽就消散了,突然觉得,再大的事也不必担忧,点头道:“好,都听煦儿的。”
观煦这才道:“龙兴卫今日下值会比较晚,父亲午前就在家里歇着,哪也别去、谁也别见。午后上值一切照常,往前做什么今日就做什么,除非陛下谕旨,不要离开尚书省,酉正一到便下值,若有人问起,只道身体不适。一切皆待儿子回家再议。”
观弘义听了更觉安心,连连点头应下。
父子俩也走到了自家马车前,小厮已放好了木凳,观弘义抬步就要踩凳登车。
岂料就在此刻,一道女声突然从后方传来。
“观大人。”
这分外熟悉的松惬语气……
观弘义瞬间认了出来,脚下一抖,登时踩了个半空!
幸好观煦在一旁稳稳扶了住。
“哎?”明光发出意外的声音,却是含笑,“观大人没事吧?雪天湿滑,可得站稳些,千万别摔着了。”
父子俩转过身。
便见明光信步走来,两名护卫随之其后。
虽然此刻她手上并未持弓,武艺高强的儿子亦正在身侧扶着自己,观弘义还是骤觉脊背发寒,眼前更重新浮现那一箭直直朝他飞来的景象。
彼时,他就站在裴龄身旁,扶着裴龄。
眼睁睁看着那支箭破空而来,看着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
观弘义恨不能闭上眼,观煦的目光却一下定在明光面上,再也不动。
不顾周遭往来的官员,也不再顾身旁受惊的父亲,就那么毫不避讳地盯着明光看,注视她走到近前,停步一丈之外。
不同于殿上,此时她披了件玄色的大氅,内里紫服穿显的劲瘦身姿被罩了住,便叫人的目光无法不聚于面孔。
雪花落在围脖乌黑的绒毛上,衬得她一张脸愈发得白,透出股清冷,却又难减脸上笑容的温度。
一别六年,她看起来真的变了很多,尤其一身松散闲适的姿态,但与纨绔子弟全然不同,她所有的,是历遍艰险才能获得的真正的无畏。
唯一不变的,许是笑容。
一笑起来明眸生光,不论藏着什么心思,展露出的都是真诚。
一不小心,就要着了她的道。
明光……
他记得,她曾告知,这是当时尚为郡主的景帝赐她的表字。
如今不仅以字为名,连姓氏也改了。
却不是随景帝姓武,反而姓祝。
他脑中一时间闪过许多名字,竟无一祝姓者。
观煦在看明光,明光也在看他。
时隔数年,他的模样倒是似乎未变,令她不由恍惚了一下,忆起往昔。
文武双全的观大公子,明明生了张不可多得的俊容,偏爱挂一副冷面,不苟言笑,看起来拒人千里、断情绝爱,于是便鲜有人知他内里的温柔钟情,对心上人言听计从,极尽包容与宠爱……
入京那夜,她奉命驻守城外,所以并未与他逢面,今晨殿上方见。
若说重逢心无波澜,那是太假,但她的情绪确实不如他这般,至少完全不如他眼神里展露得这般强烈。
毕竟当时……是她抛弃的他。
但即便如此,现在的他竟敢这么看着她,属实有点冒犯了。
明光于是将笑容一敛,毫不留情地收回目光,转向观弘义。
她看观煦的眼神本就坦荡,观弘义又没于她射杀裴龄的阴影尚未挣脱,自然没能察觉方才短短几息,自家儿子与她之间的异常。
此瞬直直对上她目光,观弘义才猛地醒神,捏了把手中汗,镇定道:“望侯可是有事?”
明光点头,重新露出笑容:“观大人府上,有梅花吗?”
观弘义一愣,慢吞吞道:“梅花?”
明光再点头:“梅花。”
观弘义顿时满心困惑,幸而反应还算快,作出思索状:“这个我还真没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