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普尔克里工作室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今晚我过得很愉快。”乔对提奥说,“谢谢你。”
“为了‘强迫’你留在画展?”提奥笑起来。
“为了做我的讲解员。你是我遇到过最棒的那个。”
“又或者,是‘唯一’的那个?”
“哦,相信我,你可比伦敦国家美术馆的——导览,有趣多啦。”乔顿了顿,吞下“语音”的前缀。
“你去过伦敦?”
“我曾在那里读书。”
“我哥哥从前就在伦敦工作!他曾写信说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城市。”
“的确。没有什么比英国的夏天更美好了。傍晚回家时穿过海德公园,空气中是新鲜的青草味道。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尖顶冲破终日不散的薄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乔轻声叹息,“遗憾的是,我离开伦敦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足够珍惜在那儿的时光。”
“你想回去吗?”
“要是我知道方法就好了——啊,你是说伦敦。”乔沉默了片刻,“老实说,我还没有仔细想过。”
未来,她当然考虑过。
乔从小就是个目标清晰的孩子,去哪里上学,从事什么职业,她始终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坚定地向前走。凭借聪明的头脑和持续的努力,或许还有一点运气,也一直都走得很顺。
但穿越至此,令她所有的规划都失去了意义。
“我猜,人生中真正的困境总是那些你从未想过的事情。”
乔勾了勾唇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开心点,“无论如何,办法总比困难多。明天的事交给明天去烦恼好啦。为了我的第一桶金,我们去庆祝吧!今晚我请客,不准跟我抢。”
“好啊。你想去哪儿?”
“你有没有餐厅可以推荐?我对海牙不是太熟。”
“那你是哪里人?”问得很自然,一点也不突兀。提奥在心里暗暗点头。
“阿姆斯特丹。”乔仰起脸,远望浩繁的星空。
19世纪的煤气灯并不明亮,即使在海牙这样的大城市,也不必担心光污染的困扰。当眼睛适应了黑暗,星星便如钻石般,一颗接一颗地在蓝色的深处闪现。
这样的夜晚太过安静,安静到甚至听得见脚步踏在鹅卵石上的回响。当生存焦虑被刚刚领到的报酬暂时缓解,另一种空虚与孤独便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她。
她不属于这儿。
乔再次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有时候我觉得……家是在百万光年外的地方。”
提奥偏头看向乔。
夜色之中,年轻小姐细瘦的肩显得越发单薄。她垂着眼睫,身上又流露出那种隐约的脆弱与迷惘——她看起来如此难过。
他想要给她一个拥抱,却明白此刻的自己并没有立场。
“……但总有希望。”提奥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在无边夜色中温柔地流淌,“希望在星星里。”
纵使前路遍布荆棘,依然有千千晚星,照亮茫茫暗夜。
所以,你永远不会独行——乔听懂了提奥不曾言明的安慰。
“谢谢你,认真的。”她微笑起来,“我不知道你还是个哲学家呢。”
“这是维克多·雨果说的。不过现在,我倒希望自己真的是个画家了。”提奥再次将视线投向身旁的姑娘,“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把今夜的星空画下来。”
——画下璀璨的星空,和与我共看星空的你。
第二天是星期日。
提奥不用上班,乔也终于有空坐下来,与他探讨经济问题。
“还你的10盾,还有这几天的住宿和早餐。”她将一枚金币和两枚银币放到提奥面前。
“这太多了。”
“多的就当做利息好啦。”
提奥失笑:“即使是放高利贷为生的夏洛克,也没有这么黑心。我每月付给罗斯夫人的租金才20盾,怎么能收你一天1盾的住宿费呢。”
他将银币推回,“10盾我拿走,剩下的你先留着,直到找到新工作。”
乔想了想,拿起其中一枚塔勒[1]:“请至少收下一半。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你不收的话,我就不好意思开口啦。”
“是什么?”
“如你所说,我需要一份新的、更长期的工作。这两天我几乎跑遍了海牙的中小学,但我想,或许有更高效的方法?”
“比起钢琴家,你更希望做个教师吗?”
她想做的是航空工程师。
但此时,就连最顶尖的科学家也断言“重于空气的飞行器是不可能的”[2]。
“我不介意弹钢琴。”乔回答,“毕竟眼下,我没有资格挑剔。”
这些天的经历,让她切实体会到了这个时代对女性的严苛。几乎在所有地方,女佣和家庭主妇都是女性主要的职业道路。